转到肿瘤医院后,陈诚帮我安排了一间单人病房。
可是由于意外遭受头部重伤,我的情况并不好,拔掉引流管后整日低烧不断,血象很低。
这样的身体状况根本扛不住之前计划要进行的肿瘤治疗,只能往后延期。
腰部的痛,也越来越重。
疼痛甚至不停在向骨头缝里渗。
我一向是个很能忍痛的人,胃痉挛的巨痛都能硬扛两个小时不吃药的我,如今已经到了每天离不开止痛药的地步。
而在我又一次因头晕而突然昏倒,被抢救过来之后,我看着镜子里瘦到脱相的自己,恍惚觉得,我可能扛不了多久了。
可我曾那么努力的给自己打气,我想活下去……
哪怕就多活一年,再让我看一遍四季轮换,也好啊。
「小月啊,你家人都不在北城吗?要是心里有话没处说,你跟我说说好不好?不要把什么都憋在心里,这样对身体不好啊。」
护工刘姨是个很细心的阿姨。
我很喜欢她。
我有时看着她为我忙碌的身影,就忍不住在想,如果我的妈妈还在,会不会也是这样温柔呵护我。
不,不,幸好爸爸妈妈都走了。
否则让他们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,我怎么舍得。
活下来的人,真的比死去的人更煎熬。
我再了解不过。
我向刘姨宽慰的笑,「我爸妈都去世了,我现在一个人无牵无挂的,您放心我好啦,我也没有什么心事,我这人就不太爱说话而已。」
刘姨愣了下,叹息道,「好孩子,对不起啊,刘姨不知道……」
「没事儿。」我笑。
她赶紧岔开话题,「听陈医生叫你学姐,你也是个医生吗?」
「嗯,从前是。」
爸爸临终的烧伤模样,是我挥之不去的痛。
所以我选择了烧伤外科,在科里也算年轻有为,主任都管我叫「陆一刀」。
可惜,我后来,再也不能给人做手术了。
「小月你二十几了?还没对象吧?你看着比我儿媳妇小,我儿媳妇二十六,马上就要生了。」
生病以来,我头一次笑得这么开心。
「我都三十五啦,又丑成这个样子,刘姨您可真会哄人。」
刘姨诧异看着我,「我才没哄你,我第一天看见你就想,这么年轻的小闺女得了这种病,爹妈不得心疼死啊。」
我笑着笑着,扭过头去,轻轻擦了擦眼睛,「做您女儿,或者儿媳妇,肯定很幸福。」
「哎哟,可别这么说,你要是嫁了人,婆婆非得把你宠上天。这么漂亮又好脾气的小闺女,又懂礼貌又体贴人,说话还总是温温柔柔的,听着就让人舒服,谁家娶了你可是有福气了。」
他们会觉得有福气吗?
我晃了晃神。
那天祁锦年为了他妈吼我时充满厌恶的眼神,和杨秀华往常看我的眼光如出一辙,就像尖刀狠狠插在我的心口。
终究是母子情深。
我的心,从那一刻起,就彻底的碎了。
到现在也还是碎着的。
只不过,已经没那么疼了。
我笑了笑,不想再继续婚姻的话题。
我对着镜子理好长长的假发,又擦了点唇膏,让自己的气色看上去稍稍好了些。
「刘姨,陪我出去透透气吧。」
「好,陪你多聊聊,看你有点精神头儿了,我也高兴!」
「扶着我走几步行吗,我不想坐轮椅,看上去像个废人。」
「那可不行,上次扶你出去散步结果你晕倒,陈医生都跟我生气了,也把我吓个半死!你要听话我就带你出去,要不你就乖乖给我躺床上眯着。」
我无奈地笑,「好好好,我听话。」
刚好陈诚的电话打了进来。
「学姐,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。」
我向刘姨眨了眨眼睛,笑问他,「你攻克了肾癌难题吗?」
陈诚从来都是一板一眼,有事说事,是个几乎不会开玩笑的人。
他今天却难得笑了一声,「那倒还没有,不过我跟老师和脑科专家会诊后,针对你的情况研究出了新的治疗方案,我很有信心……算了,我一会儿去病房找你,详细跟你说。」
他很高兴的样子,匆匆挂了电话。
刘姨比我还激动,「太好了小月,我说什么来着,好人必有福报,等你身体好了,刘姨给你做各种各样的好吃的,保证把你喂得白白胖胖的!」
窗外的阳光暖暖映在身上。
把我的心也照亮了。
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,如此渴望,能够好好活下去。
22
这天的天气特别好。
也可能是觉得病情有了希望,心情大好的缘故,我竟觉得身上都没那么疼了。
因为我身体太弱经不住外面的冷风,所以刘姨只能推着我在楼里一圈圈转。
她光挑有阳光的窗子处走,一路碎碎念要我多晒太阳,增强体质。
我其实都快被晒晕了,可心里却暖暖的。
被长辈疼爱的感觉,原来这么好……
陈诚又打来电话,说他已经到了病房,我们便开始往回返。
路过一间医办室时,吵架声意外传出来。
我从来都不喜欢凑热闹,本想跟刘姨说快点走。
但是却忽然听到一个男人的嘶吼。
「我们家老爷子不过就是摔了膝盖动个小手术,怎么你们把好好的人就给治没了!」
「明明就是医疗事故,你们偏咬死了不承认!不就是不想赔钱吗?行,那就赔命吧!」
「今天你们谁也别想活着出去!都给我们家老爷子到那边赎罪去!」
紧接着就是摔砸重物的巨响,和尖叫慌乱的呼救声。
我和刘姨都是一惊。
报警肯定是来不及的。
「刘姨,快去喊保安!」
「好!我马上去!」
而刘姨刚消失在走廊边,医办室的门就忽然被撞开,两个护士搀扶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医生,踉跄往外跑。
那女医生紧紧捂着肩膀,刺目的鲜红染红了她的白衣。
更恶劣的是,一个年轻些的男人死命抓住她们三人,另一个中年男人则挥舞着带血的刀紧追不舍,胡乱疯狂地刺向她们。
我忽然就想起了我的恩师。
明明已经退休可以颐养天年,却因为医院需要返聘回岗位继续工作,结果在一次手术后被不理智的患者家属打伤,没几年就郁郁而终。
而此刻,类似的一幕正在我眼前发生。
年长的女医生已经被撕扯着推倒在地,那男人举刀就要刺向她。
我拼命转动轮椅,用力向那男人的身侧撞了上去!
轮椅的冲力很大,将他成功撞倒。
后面赶来的人,以及迎面匆匆跑来的保安,迅速将两人制伏。
我长长松了口气。
耳边却传来刘姨绝望凄怆的痛哭声……
「小月!小月你醒醒,你别吓刘姨啊,我的小月啊!你这个傻孩子啊!」
我撞倒那男人的同时,自己也被狠狠甩了出去,重重撞到了墙上。
颈椎好像断了一样,让我抬不起头。
好疼,好疼。
血沿着我的头,蜿蜒成河,正缓缓遮住我的视线。
我想安慰刘姨,别害怕,我命大,没事儿的。
可我连张嘴的力气都不再有。
世界变得一片漆黑。
……
滴答,滴答。
不停鸣响的仪器声,将我弥散的意识拉了回来。
「学姐……」
「坚持住,我们加油好不好。」
「我们已经有治疗方案了,学姐,求你……坚持住……你一定能好起来的,学姐……」
是陈诚啊?
他好像哭了。
他从来都很沉稳的。
所以我,可能这次不太幸运了吧。
我拼尽全力睁开眼。
却连他的脸都看不清了。
我想向他笑一笑。
可我好像,也做不到了。
还好,早就知道会离开,我把所有的事都提前安排好了。
我要是能见到爸爸的话,应该可以骄傲的告诉他,他的月月,这一生也做了些有意义的事,没给他丢脸。
而陪我人生最后一程的挚友,陈诚。
我其实一向很怕给人添麻烦,一直以来心里总是对他很过意不去。
他那么忙,那么辛苦,以后我总算不用再给他添乱了。
感觉身体忽然变轻了,思绪混乱的飘着,眼皮似被千钧重物压上,再也撑不开。
有点累,却好像快要飞起来。
飞起来会不会变得轻松快乐些呢?
我慢慢闭上了眼。
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。
「让我进去!让我进去!我媳妇在里面!陆希月是我媳妇!呜呜呜……你们让我进去!」
「这里是ICU,你不能乱闯!你再这样我们会强行控制你!」
「放开我!你们都他妈放开我!呜呜呜滚开都给我滚啊!你们他妈赶紧让我进去!」
我的眼皮跳了跳。
陈诚哽咽的声音沙哑响起,「学姐,祁学长来了,你想不想见见他?」
他呀……
算了。
我拼尽全部的力气,轻轻摇了下头。
绚烂的花海,瞬间就枯萎了。
女孩笑着跳下单车,向着少年轻轻挥手。
谢谢你陪我走过那么长,那么孤单的路。
不过,就送我到这里吧,再也不见啦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