酿酿的小姨长着张极好看的脸。
「酿酿也有几分像她小姨。」院里的人都这么说。
小姨嫁过去的时候,杜悦嘉的母亲生病刚走不到三个月。
「你没看人家那媚样,在老杜面前低眉顺眼的,整天露着个胳膊肚脐。还给老杜挑了情侣羊毛衣穿,他都五十几岁人了,也不臊得慌。」
「还是杜家儿子乖,对后妈那么客气,改嘴说叫妈就叫妈,连那个外来的妹妹也照顾得很好。」院里的人都这么说。
杜悦嘉对谁都很客气,谦谦君子,尤其对酿酿。
客气得不像家人,倒像是划分家人与外人的底线。
酿酿改姓是杜悦嘉带着去的。
老杜说:「你妹妹始终要在家里住下的,改个姓挺好,你别有意见。」
「爸,」杜悦嘉笑着接过户籍资料,「家里多个妹妹,我高兴还来不及。」
酿酿的生日正好在年三十,那天家里里外收拾着。
杜悦嘉在段三那儿,酿酿顺带着帮忙擦他房间的木地板,家里的阿姨叮嘱酿酿,要用保养油仔细过一遍,不能马虎。
酿酿跪在地板上前前后后擦得锃亮,心里盼着能过个好年,也盼着小姨和杜家叔叔能觉得她有些用处。
擦着擦着,不小心碰着角落的柜子,里头跌出一个粉鞋盒,精心包装过了,还带着张生日贺卡。
酿酿将手仔细抹干净了,拿起贺卡一看,上头写着「生日快乐,我的……」
「是你能碰的吗?」身后是杜悦嘉的声音。
酿酿一个激灵,转过头:「我……我不小心……」
「是不是但凡看见点什么,你都要抢到手?」酿酿第一次听见杜悦嘉当面发作的刺冷态度,「这么说也不对,论抢,你是没本事的,你只会背地里偷。」
和爱一个人一样。
厌恶和恶心,是克制不住的,总会在独处的时候流露出来。
不管他伪装得多好。
只是彼时的杜酿酿不懂,以为是自己行为细节的差池,惹得好脾气的哥哥心生不快。
「呀,哥哥回来啦?」小姨的声音从房外不远处传来,像在上楼梯。
酿酿被他三言两语说得心里酸,低头连忙把鞋盒收好:「对不起,对不起,我我……」
「想要就给你吧,」他冷笑,赶在小姨的声音靠近前,「小脏东西也怪可怜的。」
「兄妹俩在门口嘀咕些什么呢?」小姨满脸欢喜,是过年的喜庆。
「哥哥的就是妹妹的。」杜悦嘉又恢复了往常的客气,一处不落地看着酿酿的脸,嘴角含笑,「喜欢就送你吧。」
喜爱是没有缘由的,一往而深,不断发酵。
恨意是有根有据的,越是相处,越是扎根。
那双鞋子原本是送给阮瑜的。
这双鞋,是阮瑜的。
婚礼专用的名牌高跟鞋,通身闪着细钻。
放在酒店套房的进门处。
红酒渍洗不掉,我打算找个地方换掉。
我与杜悦嘉上了酒店的套房,这家酒店是段家名下的,有专门留着的套房。
没想到,一进门就看见不在婚礼上敬酒,反倒在套房里哭红了眼的阮瑜。
以及,长沙发上背对着我们抽烟的段关秦。
原来,他还是来了。
阮瑜瞧我们进来,也不惊讶,只是抹了抹面上的泪痕,多看了我两眼:「怎么上来了?」
神色自若,反而显得我不合时宜。
段关秦看见我和杜悦嘉,眼光扫过我胸前湿掉的一片红酒渍,语气冷漠:「别在这儿玩。」
「你有资格说我们?」杜悦嘉呛他。
他反手一个酒杯砸过来,错过杜悦嘉的脸侧,直径撞上房门,悄无声息碎在门口厚重的地毯上。
杜悦嘉笑了,也不恼他。
「喝酒又吹了风,」他往卧室里走进去,「头疼得厉害,单纯想睡个觉。」
我走进客厅的浴室,拿着备用的衬衫,关起门,准备换掉脏了的白衬衫。
门外客厅,阮瑜噙着哭腔,小声哭诉,软声细语的,是情人间的呢喃。
段关秦不说话,只隐约听见几声桌椅摩擦。
她的哭声渐止,一瞬安静后,是撒娇地讨笑。
「阮瑜那种娇娇的呛人样,哪有那么好哄?」
旧日往昔的无关紧要的人说的话,涌上耳边。
我倒不知道自己记了那么久。
无关紧要的话。
真是无关紧要的话。
小姨教我,爱情算个什么,当不了吃的。
好听的话算个什么,说过就忘了。
听者有心而已。
反倒显得脆弱。
脱掉上衣,对着暖黄灯前的浴室镜,看自己。
腰间一指红淤。
杜悦嘉对我向来不讲分寸,尤其在不为人知的地方。
怜惜和哄话是别人的。
我好像天生就不配拥有这些。
以至于我反复对自己说,不是我没有,只是我不需要。
不需要,没欲望,才不显得落寞。
才不显得我可怜。
杜悦嘉年少时,午夜梦回全是母亲临终前的泪水。
她颤巍巍地拉着杜悦嘉的手,问他:「老杜,还是不肯来吗?」
母亲到死还在等一个浪子的回头。
老杜说,不是他不肯来,是他赶不回来。
他和那个女人在三亚度假。
医院里,护士在背地里,小声说着母亲可怜。
说着杜悦嘉很可怜。
可笑,她们拿什么来说他可怜?
他什么时候需要别人的同情了?
觊觎别人东西的人,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。
杜悦嘉在等那个女人和她带来的孩子,偿还这种代价。
她们就像寄生虫,依附着宿主生活。
酿酿是真的蠢,她以为段关秦对她特别点,她就能一脚踏进段家。
她也真是有心机,三言两语,哄得杜家和段家的长辈,格外喜欢她。
和她那个小姨一样。
学乖和办软,是这种虫子惯用的手段。
等你一个不留神,就钻进你身体里,一点点蚕食着你的全部。
她越是唯唯诺诺,杜悦嘉越想撕开她的面孔。
她越是低眉顺眼,杜悦嘉越想找时机毁了她。
段关秦就是这个时机。
杜悦嘉看出来了,这个小脏东西竟然喜欢上段关秦。
她怎么敢?
「怎么不敢,」年少的段关秦分外张扬,「爷就是招人喜欢。」
「你也不嫌恶心。」杜悦嘉冷笑。
「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她?」段关秦抬眸看他,「你别对付不过她小姨,就把恨全倒她身上了。」
「别说得自己多高尚似的,」杜悦嘉嗤笑他,「跟逗小猫一样吊着她,看她为你上蹿下跳的。」
「这叫乐趣,」段关秦眉梢微挑,「如果你真讨厌她,我倒有个办法能帮你恶心她。
「二班的彭子明喜欢她,她这几天又总巴巴地在校门口等我,我可以让彭子明去接她。」
这算什么恶心,小打小闹,杜悦嘉心想。
他转脸,看向攀附着窗边向阳延伸的绿蔓:「恶心她算什么,能毁了她最好。」
毁了她。
必须找个最好的方式毁了她。
要不谁能来偿还他心里的空洞?
段关秦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。
美人只是其中之一。
但杜酿酿不是。
起初,她是只太好懂的宠物猫,她喜欢自己又不敢过分僭越。
她把自己看得看低,仿佛天生一副好脾气。
段关秦听过她小姨在背地里,对她说:「讨人喜欢是本事,但好像你天生不具备这种本事。
「既然没有本事,就要学会忍。」她小姨说,「段家长辈喜欢你是好事,你能依靠的只有这些,要珍惜。」
有趣。
杜家这个后妈,自己上了位,也要教会她外甥女上位。
还上他的位。
可杜酿酿太过笨拙,既没遗传到她小姨的美貌和勾人,也没遗传到她的情商和手段。
她把喜欢,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。
她不敢要求段关秦的喜欢,他落下两分的情,她能想出八分的思念。
有时候,段关秦心想,拿她应付家里,也是不错的选择。
反正她什么都输不起,也不敢妄想。
所以她过分听话,容易操控。
她讨好杜伯父,讨好段家所有人,就连旅游也要给家里的保姆带礼物,生怕别人嘴碎说她什么。
她什么都输不起,没有安全感。
所以她只能紧紧攀附着段家,她离不开这种生活。
没有物质基础,她没办法精神独立。
段关秦确信,她这辈子再怎么努力,离开他了,就过不上这种生活了。
迁就他,原谅他,依附他,讨好他,是她必须学会的生存技能。
就像杜悦嘉说的,这种女人过分贪婪,享受着物质,还想要忠诚的爱情,可笑。
这是命运给她的摆脱不掉的馈赠。
只不过,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。
你没办法要求一个真心爱你的女人,冷静地看着你流连在不同的温柔乡里。
段关秦理解她,所以给她胡来的自由。
这是在意的表现。
见过用粉笔给蚂蚁画一个圈吗?
她就是那只蚂蚁,他随手画个圈,无论她在里面怎么蹦,都走不出来。
这是征服的快感。
段关秦告诉自己,他不爱杜酿酿,只是享受。
享受这种快感。
恶心。
我用酒精棉片不断摩擦着腰间的红淤。
可这样,它倒愈来愈红。
像个摆脱不掉的印记。
包里的手机在振动,是祁森的来电。
「姐姐,在哪儿?」
「祁森。」我呢喃着说出他的名字。
「嗯?」他的声音温柔,像是从细枝末节里听出了我的不安,「怎么了,酿酿?」
「你是不是什么很有钱的富二代,很早之前就喜欢我了。」
他在那头笑:「没睡醒?」
我听着电话那头,他浅浅的呼吸声。
「如果我没钱了,你会离开我吗?」我问他。
他反问我:「你舍得让自己过没钱的生活吗?」
「我不舍得你。」我在这头放情话。
他语气调笑,听不出半点认真:「姐姐,你那么聪明,说句我能相信的话吧。」
门外有人敲门。
我合上了手机,拉开门。
阮瑜恢复了精致的妆容:「陪我下去吧。」
段关秦已经不在客厅。
我走在阮瑜身后,安静地等电梯。
「别在意。」阮瑜按了按电梯,「我和段三也玩不了几天。」
他们都觉得我爱段三,是个怪可怜的寄生虫。
尊重与真诚,不存在于我生活的圈子里。
因为他们觉得我与他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。
但我不介意。
示弱与扮乖,是我必须学会的本事。
「这场婚姻不过是两家利益往来,交换资源而已,由不得我自己。」她不再看我,「还掺杂什么感情,多复杂。」
「也就你傻,」阮瑜走进电梯,转身看着身后的我,「段三和杜悦嘉他们说什么,做什么,你就信什么。」
「你当段三和杜悦嘉是真心喜欢我吗?」阮瑜看着电梯镜子里的自己,「什么白月光,笑死人,他们也配?」
不知道是说给我听,还是说给她自己听。
「不过是用我来满足他们对初恋的幻想而已,」阮瑜摸索着自己的小臂,「永远臣服于他们的追逐。」
「选择我,不过是因为家庭条件差不多,从小又一起长大,人长得漂亮,身材好就是了。
「陪他们玩玩也挺有趣,」阮瑜笑着说,「反正人生就这点乐趣。」
电梯四层到了。
阮瑜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,走向她快要结束的婚礼。
临走前,她对我说:「作为朋友,还是衷心劝你一句,别再陷下去了,趁早断了。」
她没说断什么。
断了和祁森的关系,还是断了和段关秦的关系。
她只是说:「你没身份约束,你有得选,我没有。」
这层身份,曾经是她优越感的来源。
如今,成为她低头的压力。
到这个时候,反倒羡慕起我来了。
这像什么呢?
像宫里头要去和亲的公主,在路边抓着个小乞丐说:「我真羡慕你是自由的。」相关Tags:喜欢